年3月17日星期五
哈尔滨天气晴
清晨的阳光透过大玻璃窗投射到墙上,病房里渐渐地亮了起来,走廊里响起了患者和家属起床的声响,负责租陪护床的阿姨把几张床叠到一起往库房拖,钢铁和地砖之间摩擦发出了刺耳的吱吱声。卖饭的小贩用小车拉着保温箱在走廊加床的缝隙中左穿右插,嘴里叫卖着:“小米粥,小米汤,西安的凉皮儿嘎嘎凉~”交接班的护士摇摇头:“他那个凉皮儿嘎嘎难吃。”家属们苦笑。
没错,我又住院了。
一连几天了,我每天晚上胃疼得都无法睡眠。那是一种无与伦比的疼痛,无法压、无法揉,碰不到、摸不着。每次胃疼时我就跪在床上,头用力地伸向膝盖,尽量让腹部贴近大腿,这样似乎能减轻些疼痛。医生想了很多办法,打抑酸针、打解痉针,毫无效果。我太疼了,疼到无法再承受多一点点的刺激,哪怕只是一次轻轻的碰触和一句简单的交流。医生想要量血压的努力也失败了。小敏坐在陪护床上,无助地看着我,见我摸不得,碰不得,也不能问话,无所适从。我疼了一晚,她坐了一晚,一夜未眠。夜夜如此。很幸运,我又熬过了一晚。
“想吃点东西吗。”小敏问我。
我摇了摇头。
这次住院惊动了很多同事和朋友,病房中总有来探望的人。病房的门响,大凡和小白杨来了。我冲他们挤了个微笑,手抬了一下,算是打个招呼。
“咋回事啊?怎么又住院了?”大凡问。
小敏叹了口气,把这些天的经历跟大凡娓娓道来。
那天是3月7号,又一个星期二。正当开学季,小敏去学校上课了。我在家休息。公司一个同事打来电话,说的是一件事该他的部门办还是该我的部门办。我懒得跟他多说,这种人和事很多。谈贡献时,想方设法谈自己;谈工作时,绞尽脑汁看别人。为这样的人和事费神很不值得。电话里我跟他说,这事儿很有必要办,你们不愿意办我们愿意办。
刚放下电话,一阵猛烈的眩晕袭来,我忍不住浑身发抖,耳朵里充满嗡嗡声,听不到外面的声音,眼睛渐渐模糊起来,不热却满头大汗,用了半包纸巾才擦干。我咬着牙坚持着,努力把眼睛睁开,还好,没休克。本来身体没有完全恢复,经过这一折腾更虚弱了,立马倒在了床上。不久,又开始黑便。我心一凉,“完了,又出血了!”小敏赶到家时,我指甲上的血色已经逐渐褪去,只剩下一点淡淡的粉色,心跳加快,血容量急剧下降。
当天晚上我就第二次入院了。
“消化道又出血了?”大凡追问道。
“是的。”小敏继续描述着。
这次入院,比第一次入院还危险。原本血红蛋白就很低,一出血就更低了。入院后紧急做了血常规检查,血红蛋白只有正常人的三分之一,护士叨咕着:“这么低的浓度,没休克就不错了”。
“魏方锴家属在吗?病人需要紧急输血,需要家属签字。”医生看到化验结果后风风火火地来说。
“没在,出去办手续了。”我应了一声。
“我去吧。”欣欣在一旁说。
“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妹妹。”
“那你赶快跟我来。”医生带着欣欣匆匆忙忙离开了。
很快,血来了。我又一次看到了那暗红色的液体一滴一滴地进入我的血管中。它能让我暂时保住性命,让我的状态暂时稳定下来。
“那后来呢?输血后恢复过来了吗?”大凡又问。
“没有完全恢复,血红蛋白比入院时稍高点,大概恢复到正常人一半的水平吧。”小敏简单应了一句,又开始讲起来。
再后来,在监护室住了三天,状态稳定了,我住进了普通病房。
出血对肝脏是个很大的打击,凝血功能出现异常,需要输血浆改善凝血。这次出血,对身体的伤害也是极大的,连输血浆都会过敏。这几天一共输了两次血浆,均以失败告终。第一次输到三分之一时,小敏发现我的脸和脖子上出现了红斑。医生说这是过敏的症状,可能是献血人献的这袋血浆不太适合我,必须停止,明天再输一次试试。我们当时没想太多,把过敏的原因归结于那袋血浆。第二次输血浆,还没输到四分之一,我开始发冷。小敏叫来护士测量体温,高烧中,后来直接打起了寒颤。医生又被叫来了,立刻停了血浆。医生说:“输不了了,患者可能对所有血浆都过敏。”
小敏问:“为什么会这样?第一次住院输血浆也没过敏呀?”
医生叹了口气:“唉,就是身体太弱了。”
血浆停了,但寒颤还在继续。我身体的每一块肌肉都在不住地抽搐,感觉像是赤身裸体被埋在了雪堆里,从外到内凉个透透的。上牙和下牙不住地打架,钢制的医疗床被寒颤引起的振动晃的哗啦哗啦响。我跟小敏说:“快给我掖掖被子,我好冷啊。”小敏过来用棉被把我的上下左右全都掖好。我又说:“我的肩膀好冷啊,快给我掖掖。”小敏看看我的肩膀,奇怪地说:“肩膀没露出来啊。”我看看小敏,她只穿了一件薄薄的T恤也没感觉寒冷,我意识我的身体可能出大问题了,严重透支,合成不足,所以身体才用这种方式产生能量。这种不受控制的颤抖一直持续了一个小时。寒颤过后,世界突然安静了。
“后来没再打过寒颤吧?”大凡又问。
“没有,可是紧接着开始发烧。”小敏说。
寒颤过后就是高烧,长时间不退。医生来抽了两瓶血,做血培养,没验出个所以然来。又来了两个医生,拿了一支最大号的针头,从我的左下腹直接插进去,抽出了一大管腹水,做腹水培养,以判断是否由腹水发炎引起高烧。中奖了,我得了自发性腹膜炎(一种肝硬化并发症)。抗生素逐渐升级,最后用到了最高级,但收效甚微,体温还是居高不下。我烧了整整一个礼拜才慢慢地降下来。小敏偶尔会调侃我:“你肚子里的腹水坏了,你现在啊,是名副其实的一肚子坏水儿!”
也许是因为寒颤和高烧让肝功能又恶化了些,腹水量迅速地增加起来,肚子每天都比前一天更鼓,已经不像是大肚子青蛙了,更像是有个大洗衣盆扣在了腹部,躺在病床上我竟看不到自己的脚尖。腹水太多了会引发很多问题,医生给我用上了利尿剂,希望用这种方式将腹水向外排。用上利尿剂之后,我就像一个关不上的水龙头一样,一天下来竟排了ml尿液,那可是整整16瓶矿泉水!即便是这样,腹水排出的速度似乎也敌不过它产生的速度。直到有一天,我感到胸腔似乎被一块大石头侵占了,肺被挤压得几乎无法舒张。我渐渐地喘不过气来,只能一小口一小口地倒着气,吸得少,吐的多。这情景就像鱼缸里忘记了被打氧的鱼儿,漂在水面上,紧张而又快速地呼吸着。
“上不来气怎么办呢?”大凡显得很紧张。
“后来给他做了穿刺,引流了。引流之后舒服多了。”小敏说道。
小敏说的对,但是这个过程并不像她说的那么轻松。喘不上气的那天,医生约了B超引导下的腹腔穿刺引流。穿刺前,医生交待了一些风险:凝血不好,穿刺后不易止血;腹腔内的器官,尤其是肠道,都在腹水中漂着,如果正好漂到了穿刺位置,有可能被穿刺针刺穿,导致肠瘘和感染。以我现在这弱不禁风的身体,任何一种风险都将导致很严重的后果。小敏右手握着笔,左手托着风险告知书站在我面前。她虽然在尽量控制,但两只手却不听话地瑟瑟发抖。
对她来说,这是个异常艰难的抉择。如果同意,一旦出血不止或者肠瘘、感染,都是我当下身体不能承受之重;如果不同意,她也许会眼睁睁地看着我慢慢憋死。那张纸,在她手里就像个生死状一样,前进可能战死,后退也必死无疑。在她看来,那支笔下书写的将是我的生命。时间一点点地逝去,小敏始终僵在那里,迟迟不敢落笔。我看她迟疑不决,实在不忍心让她自己承受这样艰难的选择。
“把它给我,我来签。”我语气坚定地下了一道命令。这个后果,我想自己承担。这或许是躺在病床上的我唯一能为她做的事情。
“不用,我来!”她更加坚定地回复我。
我躺在病床上,能真切地看到小敏的一举一动。她紧紧地咬着嘴唇,当笔在告知书上写下第一画的瞬间,她的手剧烈地颤抖着。小敏终于控制不住了,泪水像泄洪一样地流了出来。那是一种很真实的恐惧。签字用的笔是一支晨光的墨蓝色中性笔。签字后,她从B超室走了出去。她不得不再一次靠墙站好,在她的妈妈和妹妹面前装作很坚强。
穿刺很疼。不知为什么,打麻药和穿刺的位置不在一起,疼得我牙齿咬的嘎吱嘎吱直响,双手用力拉着床头的栏杆不住地发抖。虽然经历了这样的痛苦,但没有出现担心的风险,我再次安全地被推出B超室。淡黄色的腹水沿着导管慢慢流淌出来,随着我呼吸的节奏时快时慢。腹腔压力得到释放的瞬间,我顿时感到肺又有了呼吸的空间,又有清新的空气被吸入我的身体,这个世界又美好了一些。
前后几天,我被引出了ml腹水,那是24瓶矿泉水!从来没想到我的肚皮这么能装。腹水引出去后,整个人轻松多了,肚皮瘪下去了,呼吸变得非常畅快。但是,这是双刃剑,腹水中的很多营养也随之流失了。我的体质迅速地虚弱下来。第一次住院时虽然虚弱,但还能动,要不是医生不允许,当时我还能下地转转。这次不行了,动动四肢对我来说都是很困难的事情。一连多天的高烧和胃痛让我更加奄奄一息。我就像长了两个鼻孔的一摊死肉,只剩下这两个鼻孔在进气出气,其他地方都一动不动。
胃痛在白天会好很多,这时候我才能睡得着。一觉醒来,大凡和小白杨离开了。
过了一会儿,叔叔婶婶来了,我连抬眼皮的力气都没有,更别提打招呼。他们在和小敏说着话。我时睡时醒,睡的时候居多。叔叔婶婶待了一会儿便离开了。叔叔转身离开病房时还喃喃自语:“这孩子怎么不睁眼睛呢?”小敏送叔叔婶婶还没回来的这个当口,薛大来了。薛大最近身体也不大好,医院处理处理小毛病。他在我床头站了站,面对着跟自己孩子一样年纪的年轻人,曾经在他面前活蹦乱跳的年轻人,现在被病痛折磨的像一摊死肉,他实在看不下去。不到两分钟,薛大给自己找了个借口快速地离开了病房:“我出去看看送他们怎么还没回来。”我呢,只有躺在床上的份,眼珠随着他们的身影转来转去,其他的事情什么都做不了。薛大每次谈到我的时候,身体就往办公椅上一靠,头一扬,面部表情极度痛苦地说:“小魏这次恐怕连命都保不住啊,唉~”
薛大说的没错。
夜幕降临之后,病房恢复了安静。我望着窗外楼顶的灯光,猜想着跟我一样能看到这灯光的人们都在做些什么。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相同的,是我们眼中的风景;不同的,是他们在为自己的生活奔波着,而我在病床上渐入膏肓,可能要就此别过了。
记得这次刚入院时,我在监护1床。住在相邻的监护2床的也是位肝硬化患者,名字叫海龙。海龙刚入院时活蹦乱跳的,他的爱人在床边护理。当天海龙的手机中有13个未接来电,而且都是同一个号码。这号码的主人可能是个女人吧。他的爱人揪着这件事不放,两个人还为有没有婚外恋争论着。当天晚上,海龙就有了轻度肝性脑病(肝硬化的一种并发症)的症状,不断地嚷着热,嚷着要喝凉啤酒,行为也开始不受控制,有些疯狂地拔自己身上的输液管,几个人都控制不住他。进入后半夜,海龙已经进入深昏迷,瞳孔反射消失,出现呼吸抑制。医生看过后跟家属交代,海龙并发了严重的肝性脑病,身体处于失代偿状态,他们无计可施,即使送到ICU也无药可用。言外之意,请家属做好最坏的心理准备。第二天早上六点左右,海龙的血压已经掉到15。他虽然没有意识,但还是在神经的支配下尽力地呼吸着。我住在他的邻床,听得到他用力呼吸时喉咙里的呼呼声。我想,如果他有意识,可能也不舍得离开这美好的世界吧。但天不遂人愿,早上七点,海龙走了。海龙的爱人从住处急急忙忙赶过来,她可能没有想到自己的丈夫会这么快地消失在自己面前。她不住地呼喊海龙的名字,不住地叫他醒过来,叫他一起回家再看看孩子。此时,不知道在她心里,那13个未接来电还重要么……
望着窗外闪烁的霓虹,我想起了海龙。那个在我眼前消失的生命,那个入院时还活蹦乱跳,两天后就被盖上白被单推出去的生命。我,会有跟他一样的命运吗?
如果我走了,我将会去哪里?我会被盖上一层白布单,在小敏和亲人的哭声中被送出去。迎接我的将是一辆殡仪馆的车辆,估计是白色的。不知道朋友们还记不记得帮我租单间的约定。如果他们记得,我将被放到单间的冰柜中;如果他们不记得,我将被送到集体住的“大冰柜宿舍里”。三天以后,我将会再次被推到大家的面前,我的家人、朋友、领导、同事……他们会在菊花丛中与我进行最后的道别,人群中也许有人会为我哭泣。我的遗像会被投放在告别仪式的正前方。如果可以,我想选择那张穿西装的证件照片。那张照片还是我得了“十大杰出青年”荣誉称号时公司团委组织拍摄的,显得很精神。当然,我肯定是没有机会做选择的。
告别过后,我将被送到那里。那里是所有人最终的归宿。我身体上大部分的组成将化作烟和气。烟中的小颗粒会随风飘落到附近的土地上,进入土壤,化作泥土;气将随风扩散,在夏季到来的时候,通过绿色植物的光合作用,构成植物。光合作用后,原本构成我身体的原子也许会组成田地中的农作物,被人类或是动物吃掉;也许会变成树林中高大的树木,被采伐下来做成家具或是当成了铁路的枕木。一切皆有可能。无论是哪种可能,我的身体会在火焰的锤炼下迅速分解,作为互相再不相干的部分构成家乡周围的世间万物,继续留恋在这片黑色的土地上。当然,我身体中的一部分坚硬的骨骼会残留下来,被小敏小心翼翼地收集好,保存起来,作为我曾经来到这个世界上的证据。
从那以后,世界上再也没有魏方锴这个人了。
我猜想,小敏肯定会为我找一个墓地,墓碑上书:“夫魏方锴之墓妻刘敏泣立”。再刻上我的生卒年份,挂上我那张还算精神的照片。在我最初离开的那几年,来墓园扫墓的其他人瞥到我的生卒年份时或许会发出唏嘘的感叹,这么年轻!我呢,就静静地躺在那里,享受着大自然的安静和清新,再无病痛的折磨。每到年节,我也能看到小敏带着渐渐长大的两个孩子来看我,为我摆上些吃食和水果,为我讲讲家中近期发生的事情。再过些年,也许会有另一个男人开着车送他们来。当然,这些我就管不了了。
在我离开最初的几年,我也许会成为朋友们的谈资。我相信他们中的大部分还是会为我的离开而感到遗憾的,也有极个别的人感到幸灾乐祸,高兴至极。这也很正常。没有人能做到让所有人喜欢。我又不是圣人,当然也逃不过这个铁律。大家谈论我的目的多半是把我当成了教育别人的反面教材,无外乎是这样的:“你看看魏方锴,不注意自己的身体健康,要不现在就会如何如何。你可一定要如何如何。”大体如此。如果能以这种方式引起大家对健康的白癜风光疗北京白癜风最便宜的是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