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的寂寞
离独龙乡小学开学还有一个星期,经历了原始森林冒险后,校长替我单独安排了一个房间,是他家顶楼的唯一的一个房间。非常的清静,校长想我过来搞研究,非一个清静的地方不可!呵呵,想到这个,我就忍不住乐!
每天吃完饭,我就独自站在顶楼的阳台上,安静地眺望着江对面巍巍的高黎贡山,望着山上繁茂密集的林木,望着山顶从早到晚,永远也散不开的轻烟似的雾,望着白色的雾气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一缕一缕地牵向山顶的天空,变厚、加重,然后在深夜,听窗外的雨声……我开始感到寂寞了。在江边洗衣服的时候,雨丝若有若无地飘在脸上、身上,我有一股莫名的惆怅。她想起半个月前还在家乡的河塘浣衣的自己,也是下着细雨,满塘墨绿的荷叶衬着粉红色的荷花。那时候,自己在江南的家中浣衣,母亲在厨房里烧菜,父亲坐在小木椅上一边帮忙在灶膛烧火,一边和母亲聊着农事。我想,那时候自己的心情,是平静而安适的吧!
图岁月的寂寞
这个世界,好像故意选择独独与我沉默,夕阳的光影在一面墙上斑驳,仿佛岁月,马马虎虎地给自己绘了一幅素描,印记着自己在这岁月的墓前痛哭,在这面岁月的墙下,不管不顾……仿佛整个世界,翻身在另一侧安睡,我在这一侧听一曲小调,轻轻地唱:天何曾老?月何曾好?在独龙江边洗衣,我就想,让时间过的再快一点吧!过得快一点,就能开学了,开学了,我想:“那时候,我,就是我了。当老师了,就不会孤单了!”当老师了,我就要面对她主要的田野调查对象和田野调查场所,那些独龙族的孩子和这所独龙族唯一的九年一贯制学校。
.独龙男生阿贡
在校长家住的那个侄儿,大家叫他阿贡。约莫十六、七岁的样子,个子小小的,不怎么说汉话,所以,也就很少和我交谈。阿仙说,他只读完了初中,汉话讲得不好,所以,很少说。男生阿贡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厨房里帮忙做饭、烧菜,在火塘边烤玉米、煨洋芋。大家吃完饭后,他还要收拾桌子、洗碗、扫地,给大家倒酥油茶。等这些都忙完了,他仍旧回到厨房,和一群年老的或年轻的独龙族妇女,围坐在火塘边,用独龙话聊天。男生阿贡,他从来不会和校长或镇子里的老师,还有我一起坐在外面说话聊天。好像他天生,就属于火塘和一群独龙族妇女中间的某个位置。但是,男生阿贡吸烟,像个熟练的老手。这一点,他在我面前倒是从不避讳。阿仙要开学了。阿仙在北京上大学,她是独龙族现在唯一一个,在北京的大学生。校长一家人都去送行,送到贡山县城,三四天后才能回来。家里便只剩下我和男生阿贡。我在自己的房间看书,男生阿贡负责两个人每天的三顿饭,做完饭,蹬蹬地跑上楼,很大力气地敲我的房门,用生硬的汉语叫她吃饭,第一次我吓了一大跳,后来就习惯了,也开始大声嚷嚷着跑出来吃饭。到饭桌上吃饭,男生阿贡却变得非常的羞涩和腼腆,把饭菜摆出来,用不成句的汉语客气地对我说没什么菜,多吃点。我不禁有些想笑,想问阿贡从哪里学来的这些汉族特有的客套呢?后来想想也就不问了,校长家平常吃饭的人极多,县里州里的领导下来,都喜欢到这个热情的独龙族老校长的家里歇息停顿,阿贡的这几句话,就是从这样的日积月累中学来的吧……可是阿贡只学会了这几句,说完了,似乎就再没别的可说,于是,安静地坐在桌子的另一侧吃饭。每天每顿饭都是同样的程式。我开始没话找话。脑袋里转了千百回,想问问男生阿贡自己的家在哪里?为什么寄住在姨夫家里?为什么念完初中就不读了?什么时候学会吸烟的?可到最后,一个也没敢问。
我在想:到底,一根烟,对一个男生有多大的魔力?男生阿贡,坐在小木桌的另一边,斜着手肘,悠悠地吐着烟圈,他穿着做饭的围裙,可是,在烟雾缭绕里飘渺迷蒙的神态,仿佛这个世界,只有他和一根烟的存在。
我坐在小木桌的另一侧,老实地吃饭,想想有什么自己也可以如此逍遥,突然想起大学的男生同学们,我的面前,总是自以为很帅地拿出一根烟,然后自以为很帅地吐出烟圈。这些男生真的很幼稚,吃完饭,起身拿走餐盘,男生们只好拼命地掐灭手中吸了不到一半的烟,然后,赶紧走出来,手机里同学说:“赶紧赶紧,老师要点名啦”,然后,我们一起向教室狂奔,那帮幼稚的男生,连逃课也不敢。可是现在,与他对坐,觉得自己很幼稚,男生阿贡和他的烟,直接忽略了我的存在。他穿着围裙做饭,他拿着抹布擦饭桌,他是个老实可爱的独龙族青年,可是,只要他吸上烟,我不得不赞叹,这是美术课上,穿着黄色喇叭裤红色夹衫的男老师所说的一门艺术,一种象征手法,十七岁的男生阿贡,吐着烟圈,仿佛吐着沧桑。
事实上,饭桌上的我经常会傻里傻气地问:
“这个南瓜是你们家自己种的吗?”
“是的。”
“种在山坡上的吗?”
“不是的。”
“那种在哪里呢?”
“江边。”
“哦!”
图与阿贡对坐
这时候我似乎会恍然大悟,然后大家继续沉默地吃饭。男生阿贡吃得很少,导致女生我也不敢吃太多,实在是有点不好意思。人家吃完了就等你一个人,随时准备收拾饭菜洗碗呢。所以两个人总是吃得很快。当我的饭已经吃完,男生阿贡的一根烟,也已经吸完,看看,这也是阿贡比大学男同学们高明的另一个地方,没有吸烟的阿贡,果然看起来更加亲切,扔了烟头,麻利地收拾饭桌,酒足饭饱的我,想了想,然后找话题与这个沉默腼腆的独龙族男生搭讪。
镇子很小,深山里二十米长的一条街而已,几乎没有什么娱乐活动。我吃完饭,无聊地站在房前的阳台上望着镇子上唯一的这条街,街两边,最主要的建筑就是对面的独龙族九年一贯制学校和独龙族乡政府。除此之外,难得再看到一幢像样的高楼,都是木板房,这个地方,就是整个独龙族的中心地带,也是独龙乡的孔目村。在阳台上站着,我发现,过不了多久,男生阿贡就会骑着阿姨给德松新买的漂亮自行车从院子里骑到街上,街很短,一个人都没有。男生阿贡一个人来回地骑,小小的个子,骑着小小的自行车,却叼着一支烟,夕阳在他迎着骑过来的时候,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在他骑远的时候,消匿了他的影子,剩下他一个。这就是男生阿贡,全部的娱乐和全部的生活。也许若干年后,我远离了这个地方,还会记起独龙男生阿贡,记起他每次匆匆地有些莽撞地跑过来叫她吃饭,然后却不敢和她说话;记起独龙男生阿贡一个人在小镇的街上快活地来回骑着单车。这些记忆,若干年后,我也许会在时空的某个瞬间突然记起来,然后在下一个瞬间,像青烟一样散去。那个时候的我,也许只是在前一个瞬间,微微笑一下,在后一个瞬间,已经毫不在意了吧!
图孔目村的短街
.独龙族散居
我到独龙江,已经有一些时日了。整个独龙江的中心是孔目村,也就是独龙乡政府和独龙江九年一贯制学校的所在地。从孔目村出发,顺着独龙江往上走,走过二十多公里,中间十多公里的地方有一个献九当村,那里有一所小学,最后可以到达龙元村,那里也有一所小学,再往上走上十公里,到了独龙江上游的最后一个独龙村——迪政当,再过去,翻过人迹绝至的大山,就到了西藏;顺着独龙江往下走,走过差不多二十公里,可以到巴坡村,那里也有一所小学,再往下走,就到了马库村,再过去,走上二十多公里山路,就到了中缅边境。这就是整个独龙江乡的地域,也是整个独龙族在中国的聚居地范围,共有四所学校。除了独龙江九年一贯制学校,其余三所学校的教育只到三年级,三年级之后,独龙族的孩子就必须到九年一贯制学校就学,所以,家住得远的孩子就必须在学校寄宿。
当然,不管是往独龙江上游走,或是往下游走,中间还会经过很多村寨,可是相比距离的遥远和原始森林中崎岖难行的道路,这些村寨就显得稀稀拉拉,分布非常零落稀少了。也许你从一个村寨出发,在原始森林里走上十多公里,才能到达下一个村寨。一个村寨大概十多户人家,无一例外全部都是木板房,零星地散布在山脚或是半山腰,这些村寨的名字也很有意思,大多是从独龙语直接音译过来。例如,肖旺当组、普卡旺组等等,而且这个村寨既然叫这个名字了,这个村寨大部分村民也就是这个汉姓了,独龙族人从前是没有汉名的,当有了汉族学校的时候,老师们或者在黑板上写满各种姓氏的名字,学生们自己挑一个喜欢中意的;或者一班的学生就跟随老师姓氏,再各自取名。而他们的独龙名,常常是一个单字或两个字大多只表示他们在家里的排行,例如,“娜”是大姐,“德松”是老二,所以,他们的独龙名多有重复,不能够在学校使用。
图奇特地背筐
当我在原始森林中行走时,常常会碰到成群结队行走的独龙族人,无论大人小孩,都背着竹筐,那竹筐里或装着从山上砍下的木柴,或装着从孔目村那些木板房底下的小小杂货店买回来的日常用品,快速地从我身边走过,向更深的大山走去,他们背筐的方式也非常奇特,用一根细细的绳子系住竹筐,然后将绳子盘在头上,用整个头部的力量来承受整个竹筐的重量。这样背着或许二三十斤重量的物品,在原始森林里走上一天,大概三四十公里的山路,然后到达自己居住的大山深处。
图走向大山深处
那在深山里住了一辈子的独龙族人,他们白天在独龙江边种完萝卜白菜,背着砍刀在山的更深处挖回草药和野蕨菜,架着渔网在深山的涧里打回大白鲢或者一种叫着“扁头”的鱼,在夜色刚开始变得浓郁的时候,在深山里举着火把烧野蜂的巢,取回蜂蜜或者蜂卵,然后,在深夜没有灯的深山的夜晚,回到住在山顶或者半山腰或者江边的小木屋,在火塘上用三角鼎架起锅,炒了野蕨菜,用蜂卵做料,熬了酒,大白鲢或者扁头鱼挂起来作明日的吃食,然后,在一起围着火塘,扒出火塘灰里烤熟了的玉米和洋芋,喝米酒或者蜂卵熬出来的“夏纳”。
在其余的时间,合适的季节,独龙族人会在山坡上种上玉米,在泥土中埋下洋芋的种子,在江边的菜地,种上茄子、萝卜、白菜等等,再过上一个月,背上筐,从他们大山深处的家走出来,到更深的山里去砍柴,到孔目村买日常用品……过上一年,或者更久,独龙族的年轻人会背着筐,去一趟山外的贡山县城,而那些老去的人,也许五年、十年,都不会再走。
.双腿染了山上的毒气
从孟当村回来,我还是挺乐呵挺开心的。离九月开学还有一个星期左右。慢慢地,和校长也熟了,和阿姨(校长妻子)也熟了,和德松,和男生阿贡也熟了,就连校长家的三只大狗,两只小狗看着也不把我当外人了,在她旁边打圈嬉戏,偶尔还对我脚上的鞋表示一下兴趣。
来了一个星期,独龙江一直在下雨。这两天倒是晴了,可是渐渐地,我开始觉得不对劲了,白天还好,每天晚上两条腿开始奇痒无比,并出现了大块、大块的红疹,我有点慌,问阿姨,阿姨说可能是去孟当村的时候,在山上染的毒气,过两天就好了。从这里可以看出,作为新手,我一点田野调查的自我保护经验都没有。我把自己带来的各种风油精、万花油、维肤膏都抹上,没什么效果,还是痒不可挡。腿上长满了红疙瘩,没有办法,去了村里的卫生所,也是整个独龙江乡唯一的卫生所,回答也是没什么药。我开始觉得自己的处境有些凄惶了。腿已经肿了,开始流黄色灌脓的毒水,独龙江的气候昼夜温差很大,早晚都会下雨,我都得穿着厚厚的毛衣御寒,到了白天,气温升得很快,可能又因为地处云贵高原,紫外线特别强烈,偏又我住的屋子正好迎面对着太阳,我日日的躲在屋子里,关上房门,还抵不住这滚滚的热浪,戴着太阳帽坐在屋子里,我觉得自己就像压在箱底藏了一冬的毛皮,现在被拿出来翻过来覆过去的暴晒。看着肿得老高的双腿,黄色的毒水不断流出来,我开始大叹日子难熬。一个人在屋子里实在待不下去了,我就肿着两条腿跑去和阿姨聊天,快开学了,校长和其他人都开始忙了。家里只剩下阿姨和养病的我。若干年后,我会怎样想起此刻的情景呢?肿着两条腿,不会讲独龙语的自己,五十多岁的,不太会讲汉话的独龙族老太太坐在木板屋檐的小矮凳上,独龙江面的凉爽的风吹过来,居然也可以相谈甚欢!那时候,我可能无法理解此刻的自己吧……当然,我在这段时间一直努力想学一些常用的独龙口语,学会当地语言,学会用当地语交流,这也是人类学田野调查的重点之一。闲得太久,我有点憋得慌,就要开学了,我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腿赶紧好起来,然后自己就可以当老师了,就该忙了。
.学校实行月假制
我作为志愿者过来,即将上课的学校就是独龙江九年一贯制学校。就像前面说过的,独龙江一共才四所学校,下面村寨的三所学校只设有一至三年级的课程,实行汉语和独龙语双语教学,帮助这些孩子们逐渐熟悉汉话。四年级以后,所有独龙族的学生都必须到独龙江九年一贯制学校接受直到初中三年级的九年义务教育。
图独龙江乡中心小学
因为学生们的家都在大山深处,所以,除了小镇上及附近村庄的学生,其余的学生必须住宿,同时考虑到学生们的家住得太远,有的学生的家来回一趟在路上就得耽搁三四天,所以,独龙江九年一贯制学校实行月假制,将每个星期的周末集中起来,在月末的时候放上五六天,让孩子们有足够的时间走上二三十公里山路,在家歇息两天,然后返校。独龙江九年一贯制学校,顾名思义,设置了小学一年级到初中三年级的全部课程。学生共有五百多人,几乎都是独龙族人,教师五十多人,除了下面村寨一些本地的代课老师,大部分都是从山外面调进来的,这些数据都来源于独龙族的老校长。独龙江生存环境恶劣,每年从十一月中旬以后到翌年五月,大雪封山,大雪在这半年隔断了独龙江和外界的联系,真正地成了一山一世界,所以外来人口极少。独龙江九年一贯制学校,就在我住的房子的对面,隔了孔目村,小小的一条街。
图独龙江九年一贯制学校
.独龙族的老校长
独龙族九年一贯制学校的校长,也就是我现在的房主兼领导,是一个超级可爱的老头儿。永远穿着大一号的皱皱的西服和大一号的运动鞋,因为老头儿小小的,瘦瘦的,又因为老头儿认为工作需要穿得正式一点,所以,老头儿身上那件永远皱皱的发旧的西服总是以大一号的方式搭拉在老头儿瘦小的身材上,而且老头儿无论穿什么鞋,你总有一种感觉,仿佛那双鞋永远被老头儿以穿拖鞋的方式趿拉着。可老头儿一点没觉得自己的形象有什么问题,应该说,他压根儿没想过形象这个问题。他要想的事情太多了:学校的日常管理;最难抓的学校卫生工作;因为不断出现的盗窃案而亟待实施的对学生的法制教育和思想工作;甲型H1N1已经传到了临县的学校,于是,在上级领导的指示下,全校实行消毒和对学生做甲流的预防工作;学生的食品安全;快到月末放假的时候了,每天学校都会发生学生跑回家的情况,一共五百八十人的学校,每天缺课的学生就达半百,而这些孩子又都住在独龙江方圆一百里以内的大山中,根本无法用电话联系家长,怎么办?
独龙江因为条件太过艰苦,每年都会调走十二三名老师,占了整个独龙江教师的20%-30%,今年调走的更多,二十八个有经验的教师,都被批准调出山,占了整个独龙江教师的45%,而调进来的老师,全部是刚刚大学毕业的毫无经验的新老师或代课老师,老头儿心里憋了一口气,自己最得力的教导主任、办公室主任全都调走了,工作开展起来更加困难,来了这么多刚刚大学毕业的毛头愣小子,大丫头,怎样帮他们熟悉学校情况?孩子们的学习会不会因为老师太过频繁的调动受影响?
现在已经十月中旬了,到月末放假,老头儿又该进县城为整个学校这么多的无法回家过年的教职工准备封山期间的生活物质;一个月,还要在山路上颠簸五、六次,去县城开会,从独龙江到县城,要在山路上走上一整天,二十多岁的我第一次进山的时候,因为一天的颠簸竟至皮肤发青,全身仿佛抽筋拆骨,好些天才恢复,可是老头儿已经五十多岁了;老头儿普通话不好,带着浓重的独龙语口音,可是,只要到了星期天晚上的例会,老头儿都会戴上圆圆的老花镜,一本正经地讲上两个小时……事情千头万绪,老头儿每天穿着大一号的鞋,大一号的皱巴巴的旧西服,忙得不可开交。可是老头儿每天都很开心,一点也没有因为事情的繁多杂乱影响心情。
图老校长开心
老头儿一张圆圆的娃娃脸,很少的头发梳得溜溜的,又特别爱笑。一笑起来眼睛就没了,只剩下两条细细的缝。嘴角向上的弧度特别厉害,嘿嘿地笑,露出所剩不多的几颗牙,可能因为长期吸烟的缘故,那剩下的几颗牙也是黑黑的,长得长短不一,良莠不齐。黑瘦的脸上一笑起来就变成皱巴巴的了,再配上老头儿大一号的西服和大一号的运动鞋,你常常会不由自主地跟着他开心地笑起来。下雨了,你说“校长,下雨了,怎么不打伞?”老头儿可爱的皱皱的娃娃脸笑成一朵花,歪歪头,丢给你两个字“开心!”绝对标准普通话发音!然后继续趿拉着他那大一号的运动鞋在雨里蹬蹬地往前走。刚来的时候,校长一家人都很正式地叫我小聂,校长的大女儿阿仙和我同校,和在学校一样叫我“小优”。
图老校长去学校
老头儿听见后,第二天,全家人自动开始叫“小优”。早上刚起,老头儿就特地打个电话,我以为有什么紧急事件,赶紧接电话,老头儿说“小优,喝茶喽!”独龙江把吃早点称为“喝茶”,大概是独龙族人早上必要喝酥油茶的缘故。和老头儿商量,“校长,下次不用叫了,太麻烦您了”老头儿嘿嘿笑,第二天一大早,照旧,在电话那头大声喊“小优,喝茶喽!”我再也不敢晚起了。
老头儿没事的时候,爱喝酒,每次都是一醉方休。喝醉了还爱骂人,于是,每次老头儿喝醉了,大家就各自找办法自救,赶紧逃!那没逃掉的,必定被老头儿骂得狗血淋头,老头儿醉醉的,握着你的手,说“小李,你这工作做得不扎实,咱们独龙江,就这么一个九年一贯制学校,咱们独龙族,就我这么一个校长,所以,一定要把独龙族九年义务教育的任务完成。你们有些老师,工作不积极,签了三年的合同,为什么来了一年就要走?你们什么意思?……”老头儿拉着我的手说“小优,你们不要乱研究,乱讲话,要研究,就要踏踏实实!独龙族,在整个中国,就在这条独龙江上,我是独龙族唯一的一个校长,我是农村教育的专家,你们不是!不要乱说话!不要说什么独龙族人素质低的话,这个民族刚刚发展,我们都在努力……”
第一天晚上喝醉了,老头儿第二天照常六点多钟早起,大声哼着独龙族的《劝酒歌》,扫扫地,嘿嘿地悄悄跟小优说“我喝醉了骂人没关系,老师们都不生气……”然后,喝酥油茶,吃几个煨洋芋,趿拉着他那大一号的运动鞋,去学校。
画外音:
他唱歌,他也跳舞,喝醉了,独龙族情歌唱得悠长而又婉转,喝醉了,独龙族舞蹈的步调竟也不会乱,当然,醉得厉害了,他也就只会咿咿呀呀地乱唱,而那舞蹈,可能会跳得更加欢快,那个时候,我会很崇拜地想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赤子”。他拉网打鱼,乐呵呵地提回来江里的大白鲢或者一种叫“扁头“的傻鱼,我摩拳擦掌,眼巴巴地看着他们下锅,“校长,今晚上咱们喝三两!”他带上砍刀,去深山里砍柴或者砍下一大枝酸甜的浆果,拿回来给孩子们吃,他自己也蹭一份,浆果的汁沾满了他的嘴,红红的,像女人的唇,我总是忍不住哈哈大笑。他叽着大一号的皮鞋每天早上六点去学校,他戴着大大的老花镜,拿着大大的黑皮本,在教师例会一说几个小时,以前,我总是很讨厌爱说话的领导,可是,很耐心地在他主持的会议上坚持到最后,当然,我也没有认真在听,而是在本子上画几个小时的小人或小花,可是,不会厌烦他说话的冗长。他去一百公里山路外的县城开会,同车的年轻人都在龇牙咧嘴,颠簸的山路将他们细嫩的皮肉在车里撞得生疼,可是,他总是毫无所谓晃晃悠悠,最先睡着。他最爱喝酒,喝醉了最爱骂人,我们总是得找各种办法各自逃窜,当然,第二天,他总是最先忘得一干二净,他是可爱的独龙族五十多岁的老校长。
.不是毒气是湿毒
过完这两天,我身上的红疹越来越不对劲了。脖子上、手臂上、腰上、大腿上,自己开始一点一点地冒出来,奇痒无比,每天凌晨两点,我在半昏睡状态自动起床、拉灯、两只手在腿上狂挠,然后风油精、万花油、维肤膏齐上,关灯、睡觉。夜夜如此,弄的疲惫不堪。白天在电话里和老姐发牢骚,老姐咋呼:“不是出水痘吧?”我悲呼:“不会吧?”有点慌,硬着头皮又跑了一趟卫生院。我这次打算打持久战,开始仔细耐心地和医生探讨病情,并极力把症状向水痘方向引导,医生拿着本《出疹辨别大全》之类的既厚且旧,破了边的医书,对着我惨不忍睹的双腿研究了半天,结论是,好像是水痘又不太像,要不你还是去县城看看吧!在回校长家的那一段路上,我真是越走越艰难。见到校长,眼泪居然都快流出来了。我暗骂自己没出息,好不容易把话说成句,我看着校长老头儿那充满怜悯,仿佛看见一只受了伤,呜呜哀叫的小狗一样的眼神,心里那个百感交集、五味杂陈啊!唉!我,你也太丢脸了!第二天,我坐乡间大货车出山,进县城。老校长向司机大哥交待好,让小优坐前排,临上车,阿姨不知什么时候在那些外来的生意人那里买了一大包吃的,塞给我,德松小心翼翼地问:“小优姐姐,你还回来吗?”我明白了,他们大概是怕自己就这样回去了吧……贡山的路,左边是峭壁,右边是近百米的深不见底的悬崖。中间一条一点五米左右的曲折蜿蜒的简易公路在原始森林的深山里爬行。这条简易公路,坑坑洼洼极多多,有些地方甚至地基已经塌陷,车身若是不平衡,很容易掉进那近百米的悬崖下的峡谷中。司机师傅把车开得极慢极小心,一路上只看见大货车缓缓地上下颠簸,高低起伏,就像在海面上一样,可又实在比海面上更让人眩晕难受,因为太颠簸,我的头以每两分钟一次的频率撞在车门上。我在这一路上晕乎乎地想,等到了县城,自己估计也撞傻了。一路上看到的警示牌无外乎两种,一种比较人性一点:您已进入事故多发路段;另一种则比较惊竦一点:您已进入群死群伤路段!就这样,一路上,我在生理和心理的双重打击下,从早上八点坐上车,到晚上六点,终于达到了贡山县城,然后,住宿,第二天一大早,医院,我抬起满是红疙瘩的腿,可怜兮兮,心情无比忐忑地望着医生,医生瞅了一眼“湿毒,先输两天液再看看!”我差点感激的痛哭流涕,这当然是可以理解的。谁也不愿意得个从来没见过的怪病,同样,我在这方面一点首创的意愿都没有。我想,这个病有个名字就好!千万别再像独龙江卫生院的医生们,要么就是不知道,要么就是没见过。医院大厅的长椅上,输液。没事干,也不认识人。我觉得很无聊,一抬头,医院的各项治疗收费的公示牌。从第一眼看到,我的眼睛就有点拿不下来了:胆囊切除:;肠切除:;肠瘘切除:;卵巢切除:/单侧;阑尾切除:;近端胃大部分切除:……人流倒很便宜,药流50,简单人流80,无痛人流。应该说,我还是看得饶有兴致的。输完两天液,我赶紧进了山,回了独龙江。
(待续:.第一天上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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